海神:父亲的第四个家

海神:父亲的第四个家

盛夏的傍晚,柏临河的水面泛起粼粼金光。我牵着孙女的小手沿河岸散步,走着走着,不觉又到了通往区福利院的桥头。

这座桥我曾走过无数遍。父亲在世时,几乎每天都要从这里经过,桥头的风、河畔的柳,还有院里不时飘出的爽朗笑声,都像岁月的刻痕,深嵌在我的心底。

一切都缘于七年前的那场意外。父亲在厢房外抱柴时不小心摔断了腿,当我急匆匆从宜昌赶回,看见昔日能扛几百斤煤块、如山般坚实的父亲,正像个破损的布偶般困在病榻上。望着他苍白痛楚的脸,心像被针扎似的揪紧。

海神:父亲的第四个家

父亲的一生,是一部浸透血汗的劳碌史。他曾在不见天日的矿井刨煤,无煤可挖时就上山打柴、采药换钱,只为养活我们兄妹五人。一生三次建房、三次搬家,命运的风霜爬满他粗粝的双手。好不容易熬过苦日子,以为能喘口气,却又摔断了腿,原本的希望顿时成了奢望。

母亲走得早,父亲是我们在这个世界最深的牵挂。“羊有跪乳之恩,鸦有反哺之义”,我们兄妹几人私下约定:绝不能让他晚年再为生活犯愁。几番商议,最终决定送他到福利院去。

在乡下,福利院是个很敏感的词。谁家要是把老人送进福利院,脊梁骨怕是要被人戳穿。我们心里也打鼓——怎样向亲友解释?父亲能接受吗?陌生环境他怎适应得了?直到我们都去实地探访那座福利院后,悬着的心才落了地。

展开全文

海神:父亲的第四个家

福利院依偎在青山绿水间,小桥流水,鸟语花香,绿树掩映着白墙,宛若一片静谧的世外桃源。三十余亩的院子里,两排五层楼的房子住着近二百位老人,棋牌室、健身室一应俱全,曲径小道正是老人们闲谈漫步的好去处。更重要的是,它公办医养结合,性价比极高。

初入院时,父亲还能自理。我们怕他不习惯,日日轮流送饭、陪聊、散步,一有空就接他回家小住。可有一次,护工悄悄告诉我,父亲常盯着孙子的照片发呆——那是我弟弟的儿子,从小跟在爷爷身边长大,祖孙情深。

我们决定带他去武汉看看孙子。

父亲这辈子没出过远门,连省城就没去过!我们原打算开车,后来改乘高铁,就为让他看看窗外的风景。到了武汉,祖孙重逢的喜悦溢于言表。两个孙子左右搀扶着他,登临黄鹤楼,畅游东湖,漫步长江大桥。在桥头,我掏出一张旧版两角纸币问:“爹,您看,这是我出生那年发行的,上面的桥像不像眼前这座?”父亲眯眼看看纸币,又望望钢铁巨龙般的桥身,连连点头:“像!真像!”两个孙子在一旁笑:“就是同一座桥!”父亲听了,笑成了孩子模样。

海神:父亲的第四个家

父亲一生嗜烟好酒,身子硬朗时三餐无酒不欢。年轻时进城打酒,路上歇脚卷根叶子烟,一口烟一口酒便是人间至乐。后来我回乡总带好酒,日子久了索性用五十斤大酒壶拉,高峰时一年拉回三百多斤。这次武汉行前,我和妻子特意备了好酒,又怕他见瓶装酒舍不得喝,便倒进矿泉水瓶里悄悄换上。头天他只小酌半杯,渐渐品出滋味,竟让孙子满上,脸上写满满足。

武汉三日,我们白天逛街,晚上陪老爷子小酌闲叙。看着他皱纹绽成花,浑浊眼眸重新点亮神采,我心头的积郁才一点点化开。

从武汉回来,父亲像脱胎换骨般活泛起来。每天早餐后,便拄着拐杖挪到一楼棋牌室,等着和老伙伴们“厮杀”“三五七”。即便输多赢少,爽朗笑声里也满是由衷的快乐。我们从不劝阻,还时常悄悄塞零钱过去——只要他眉眼舒展,便是最大的欣慰。

海神:父亲的第四个家

父亲爱吃甜酒,我们时常买了送去。记得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冬,惯常光顾的那家甜酒售罄,我辗转几条街巷,终于在偏僻的西陵一路深处找到合心意的。捧着热气腾腾的甜酒赶到福利院,推门却见弟弟、弟媳早已在那陪父亲吃甜酒了。那一刻,暖流涌遍全身——“孝感动天,亲敬动人”,还有什么比兄弟同心侍奉老父更暖心?我虽送迟了,心中的甜却盖过了杯中的酒酿。

后来,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,饭要送到床头,洗澡也需人协助。经评估从三楼自理区搬到了四楼特殊照护区。

特殊照护区住的多是生活不便的老人。开始几天我心里很不放心,但去看了几次才渐渐有了底。那次我去探望,正撞见护理阿姨帮父亲洗澡。她不过五十上下,长睫毛下的大眼睛透着温和,想来若非生活所迫,未必会选这份艰辛工作。她半蹲在淋浴间,轻柔褪下父亲衣衫,语气温和:“老爷子放松些,我给您洗仔细点,清清爽爽见儿女。”父亲起初局促,见阿姨自然贴心,才慢慢松弛下来。她先在掌心试水温,不冷不烫才淋下,涂沐浴露、搓背时还轻声拉家常,动作麻利又轻柔。父亲身上总有大片脱落的皮屑,她仔细涂润肤膏,还叮嘱:“老爷子常洗洗,身上舒坦。”那份体贴,宛如对待自己的老父。

我也曾在家给父亲洗澡。那年春节接他回家,里三层外三层的厚衣脱了半天。八十多岁的老人,皮肤如老树皮般褶皱,裤管袖笼里簌簌掉落的皮屑像冬日初雪。浴室开了暖气,水温调到温热,我仔细淋水、洗发、搓身,直到多年的污垢卷曲脱落。好不容易扶他出来,自己却脚下一滑重重砸在地上,连墙上的衣架都被带落在地。妻子闻声赶来,好在臀部先着地没酿大祸,虽无大碍却浑身酸痛数月。那次经历,让我更深切体会到福利院护工的艰辛不易。

自那以后,每次探望父亲,我总会拐去值班室坐坐。一来真诚感谢护工的辛勤付出,二来详细了解父亲近况。日子久了,竟建立起亲友般的信任与默契。

常言道:“父母在哪,家就在哪”。父母是儿女扯不断的根脉,忘不掉的魂魄。父亲住进福利院后,那间宾馆式的410室便成了我们兄妹五人心中共同的“家”。

2020年,新冠疫情阴霾笼罩全球。作为重点防控区域的福利院实行全封闭管理,谢绝一切探访。习惯了春节围炉团圆的我们,只能隔着冰冷的屏幕传递问候。除夕下午,五姊妹分处五地,对着摄像头里的父亲齐齐拱手作揖,声声祝福穿越电波。屏幕那端,父亲早已老泪纵横。往昔春节的热闹犹在眼前,疫情虽阻断物理相聚,却让血脉亲情在牵挂中愈发紧密绵长。

海神:父亲的第四个家

疫情过后,我们更珍惜与父亲相处的每寸光阴。每逢寿辰,必早早订好餐馆接他出来共享天伦。父亲在院里花费有限,但我们无论节日、生日还是平日探望,从不空手。几年下来,他房中的柜子塞满新衣新裤,床头柜堆着各色瓜果点心,每每清理过期食品,心中便涌起无限感慨。

有天,楼层的章班长给妻子来电:“老爷子手头攒了不少钱,你们别再给啦。”妻子问有多少,班长低声说:“怕是好几千哩。”其实我们都知道,父亲的小金库远不止于此,那是他晚年的体面和安全感,是孙辈喜庆时“凑份心意”的尊严——谁也不忍点破。想着父亲时日无多,只要他开心,花再多钱都心甘情愿,念及他年轻时吃的苦,愧疚便如潮水漫过心头。

然而没过几天,章班长焦急的电话再次响起:“老爷子攒的钱不见了,怄得一天没下床,不吃饭不喝水。”妻子心念电转,匆匆赶到父亲床前,佯装嗔怪道:“您怄啥?钱是我悄悄拿了,怕您弄丢哒!”边说边掏出崭新钞票,“先给您这些,剩下的锁柜子里啦!”见“失物”再现,父亲像孩子般一骨碌坐起,当晚就喝下两碗热稀饭。

时光如柏临河的水,静静流淌。转眼间,父亲已在福利院度过了整整六个春秋。这六年,在他八十余载漫长人生旅程中或许只是一瞬,但对尝尽人间疾苦的他而言,却是晚年记忆里最清晰、安宁、珍贵的暖色时光。

2025年3月3日,一个阴沉的星期一。下午三时,福利院的电话骤然响起:“您父亲走了。”正在厨房忙碌的妻子浑身一颤,锅铲险些掉地。

“怎么这么突然?”

“老人中午还吃饭了,走得平静安详,没有痛苦。你们照料得用心,是老先生的福气。”工作人员轻声安慰,话语里带着安抚的力量。

海神:父亲的第四个家

遵照父亲遗愿,我们将他送回魂牵梦绕的故土,在他住了数十年的老屋里举办告别仪式。生前亲友、乡邻纷纷守夜,沉寂的葛家山那夜灯火通明,鼓乐喧天,直到次日安葬完毕才散去。父亲的两个兄弟逢人便说:“老二有福,沾了下人的光。”可我们心中,始终萦绕着遗憾——他吃了一辈子苦,这晚晴的福分,终究太短太短……

如今生离死别,阴阳两隔,父亲已离开我们数月。可每次经过这座桥头,目光就会不由自主地投向福利院那个熟悉窗口。恍惚间总觉得他还在,脑海不时浮现出他那和蔼的笑容,连走廊里护工忙碌的身影,都已定格成心头永恒的风景。

原来,只要父母在的地方,就是家。福利院,成了我记忆中的第四个家。

海神:父亲的第四个家

☆ 本文作者简介:海神,退休干部,湖北兴山县人,当过兵,当过记者,长期在政府部门工作,退休后从事公考教研。曾在国家、省、市级媒体发表无数新闻作品,多篇作品获奖。

原创文章,未经允许不得转载

编辑:易书生

评论